葡萄牙对阵朝鲜的那场世界杯球赛我看了,错过了开场。那是到上海出差的第一天。却没有注意到葡萄牙球员臂上的黑纱。
工作的原因我经常错过无数新闻。
今日才知那片黑纱是为了悼念作家萨拉马戈的离世——葡萄牙为这位诺奖得主举办了国葬,尽管他个人保留着各种政治倾向。

回京之后,7月6日贾宏声的离世我是知道的,因为网络上炒得喧嚣,离不开他自身的与毒品相关的绝望和堕落。

然而这二者相隔十几天的死亡之间是否有、又怎样的关联,无人知晓。

同时对此二人有直观的认识,来自2007年5月的话剧《失明的城市》。
那是第一次一个人去看话剧。
这是唯一一部看过两次的话剧。
话剧《失明的城市》改编自萨拉马戈的小说《失明症漫记》,国家话剧院的王小鹰导演此前拍过粤语版话剧《盲流感》。
第一次看在北大百年讲堂的观看,是大二最孤独的一段时期。还能找到那年5月22日写下的日记。

522日)星期二  CNU——北大百年讲堂—--CNU
下午的影视艺术概论课,很清高的老师讲叙事视点,放《苏州河》开头部分。外面的笑语依然滋润着空气和土地。蓝色雨伞立在课桌旁淌着水。影片中晃动的镜头让我有些许晕眩,于是思绪飘忽起来。
          蓝色。
          纹路种微小的透明度
          金属银色伞骨
          水滴跌落的声音
          空气中被雨水冲刷过的气息

          干了的伞
          会有折叠处轻微的泥土色痕迹
          代表着城市中仍是中弥散着灰尘

          什么空间感
          什么现实
     下课后直接冲向车站。雨水让北京的交通及近瘫痪。好不容易等到一辆车,想相片一样挤上去,找到一块狭小的地方放脚,此时书包成了大阻碍,不忍心让背后的书包占一个人的地方,于是用手提着贴在蜕变。十五分钟,装满了人的公共汽车只挪动了一站地。拥挤不堪的车厢里充斥着雨水、汗水等等味道,人们友好地摩擦者身体挪动位置,试图向车门靠近或给自己找到一个更舒服一点的姿势。一小时后到中学,去母亲的办公室取她从校医那儿帮我借到的白大褂。新教学楼楼道中空无一人。高三教室里有穿着白色校服的学生安静地坐卷子。
    走出校门,不顾地上的水坑,大步走到北大。百年讲堂门口已等了不少人。
    《失明的城市》。一楼左边第11排的座位。一个多星期前从单向街买的30元学生票。没有看过原作,也没去细读故事梗概,为的是看到一处完整、独立的戏剧。
    而我看到的是一出杰出的话剧。
    失明的城市是被人类的恐惧占据的。当光明和黑暗不再有任何区别,所有的丑恶都被一片白色淹没,此时的世界成了另外一副模样。相比于一片白色,我想黑色会更让人有安全感。这样的失明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失明,但比起真正的失明更可怕。那座只有提阿床和铁门的精神病院里,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那些在社会中被禁止的事变得理所应当,那些原本被孤立的事变得荒唐可笑,此刻人们会开始怀疑一些事物存在的必要,那些东西仅仅是为了被看到吗。
整个世界都在医院里。
    长达3小时的话剧,中场休息后上演的第二幕,所有人都换成了褴褛的衣衫。此时所有人都不再是原来的模样,医生不再是医生,职员不再是职员,警察不再是警察,连原本光鲜亮丽的姑娘都不再有任何光彩……残酷的声存压力让人的罪恶开始肆无忌惮的发生。这里早已没有自由,平等,博爱,说什么话都没什么区别,每次争吵,妥协,挣扎,抵抗……只是告诉自己还有忍耐的余地,当人面对生存的威胁时,恐惧一次又一次让人走向灭亡的边缘,走向黑暗,“社会”开始倒退了。渐渐从文明腿回到野蛮,从野蛮退向蒙昧……
    恐惧侵蚀着一切。包括逐渐已被带入其中的观众。坐在椅子上的观众们,不知有多少已经感觉自己坐在铁床上,待在一所废弃的疯人院中,这里没有光明,这里的未来没有期限,还有那不断发生的越来越危险的行为,将人的所有力量推向极端……我的左边是一个空位,右边还是一个空位。强大的孤独、无助、迷茫、困窘像一股强大的气流包围了思想,还有饥饿。这也许是一种巧合——我因赶时间没有吃晚饭。当台上的人们忍受着饥饿争吵时,我的胃也空荡荡地开始隐隐作痛。
    很庆幸在3个小时之后走出,迎面不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而是蒙在夜雨中的北大校园。手表的表针告诉我,必须要在回到现实与流浪一夜之间做出选择。在中关村大街的路边疾走,泥水中观望着路上不多的几辆车。想到明早的课、下午的任务、晚上的讲座……那将要继续在西三环北路便发生着的现实生活,仿佛一篇不想靠近却又不得不逼近的只有泥水和几片草叶的沼泽。
    却还是选择了回去,钱包里的4元现金显然不足以使我在20分钟之内回到宿舍。在路边寻找,繁华的街边总会有ATM。某大厦一层银行的光亮此刻像一棵漂浮的稻草。再次回到街边时,一辆出租车停下来,然后飞快驶去。
    仍然是恍惚的,意识似乎仍然徘徊在那盲城之中,周遭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只不过是我们在“盲”的状态中触到的假象。我甚至找不到那个把车门拉上的把手,甚至感觉那车载音响里传出的广播音乐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用尚存的一丝理智应对着司机友好热情的问话,像个出来这城市的文静女生般。同时,回复有人发来的短信,试图让他知道我的状态。
    夜雨中,路灯下,无人的校园有不同的味道。大门、楼门、楼梯、宿舍门……打开的瞬间,铺面而来的十几个女生为在电脑前一起复习“SPSS统计应用技术”的热烈讨论声,有打招呼的声音,然后继续讨论……把书包放在一旁,坐下来脱下半湿的牛仔裤,换上干净的棉布裤子,倒杯水给自己,找到一包梳打饼干,缓慢地咬下去……摘掉沾着水滴的眼镜,模糊的画面中是熟悉的屋子、物品、女孩们。此刻只是觉得这包饼干很好吃。
    尽管将要面对很多挑战,仅关注的这个地方的人口密度可能比疯人院还要大,尽管生活中有着各种躲不掉的缠绕、纠结、爱恨困扰,但自己仍然能够得到食物、找到安宁、感受温暖,能够看到那些我爱的人们的脸……
    戏中我最受感染的一个场景,是那些失明的人们面熟自己失明前最后一眼看到的世界,那个戴眼罩的老人们描述着一幅幅美术观众的名作,人们与他一同猜测着、想象着、描述着,色彩在脑中流动起来,那些凝聚着人类文化精华的艺术品在这一群盲人的心中成为永恒。
    《失明的城市》中,几乎能看到想要看到的一切。关于这个世界,关于人性,会有人去细细思考、用各种理论流派来解析它。已经无语的我,只是在它留在内心持久的回声中,在这个其实远远还不够残酷的现实里,默念着我所能看见的一切美好。
    美好可能会隐藏,却不会消失。

那一次在百年讲堂观看的,男主角的扮演者是吴晓东。之后的6月,与8192一起又去解放军歌剧院看过一次,男主角是贾宏声扮演。
第二次的效果是不好的。贾宏声的表演似乎含有某种只属于他个人的癫狂,与其他角色和整体气氛格格不入。有观众议论“剧是很好的,就是那个男主角太奇怪了。”

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关于贾宏声的其他信息。也不知道5月22日那天下午在影视课上看的《苏州河》恰好也是贾宏声演的。
在《失明的城市》之后,没再听到过关于贾宏声这个人的任何消息。

后来又阅读了萨拉马戈的原著小说《失明症漫记》和2008年又出现的改编电影《盲流感》(Blindness),尽管小说并没有想象中的精彩不再有什么震动,电影里面出彩的只是摄像、处理和朱利安摩尔的表演。

我对萨拉马戈探讨的昭然若揭的政治隐喻没有兴趣,作为科幻(?)它所拥有的想象力其实也只是寻常。能得到如此多的奖赏大概是因为所谓的人性探讨,但其中关于人性的逻辑也是简单的。
从个体角度我只关心其中“盲”的含义。

我是一个对视觉刺激比较敏感的人。甚至在世界杯期间会与DR讲到球衣颜色对球员心理的影响进而去预测比赛结果;在奥运会期间与父亲讲所观察到的体操比赛服装设计的演变和对视觉效果的影响…… 视觉的过程至少可以分成光信号的获取、处理和最终产生的心理反应。而“知觉”和更高级的“想象”、“推理”、“情感”等等是很奇妙的东西。
而从最初级的知觉层面(例如缪勒-莱依尔错觉)到更高级的联想想象,人类关于视觉信息的处理和记忆其实永远不存在绝对的真实。这个过程丰富而神奇。
有一本摆在书架上很久一直没有读的书是阿恩海姆的《艺术与视知觉》。
(DR,在我们对某种对象有自己的基本感知和乐趣之前,一定不要先去看理论阐述。就像要先写过东西再读写作理论、先看过很多画再去读艺术理论和关于视觉的心理学)

这次萨拉马戈的离世让我突然想起《失明症漫记》,所想到的其实是他想象出了视觉的一种极致——在最基本的光信号层面的“满”的极致和最高级的人性层面的“缺”的极致。因此,它才具有了对现实的隐喻意义。
为什么作品中设定的是“白盲”而不是“黑盲”?白,是光的全满。黑,是光的全部缺失。
从较低级的客观物质、信号来源的层面,我们所处的现时世界其实不是太缺乏,而是太满。
而在较高级的推理、情感、意识等层面,《失明症漫记》中发展出的邪恶和残酷极致,表面上看是由于“群体性白盲”导致的物质生产的缺乏和失控进而才导致的邪恶和残酷,但这恐怕只是情节发展合理性所要求的,真实的逻辑是“群体性白盲”-->邪恶和残酷。这是一种对现实世界的隐喻和预测。
而“白盲”如何出现,萨拉马戈在文学作品中设置了流行病一样的传播方式,这是文学作品允许的回避方法。他没必要去过多地解释这种流行病假设的来源。——其实现实中的信息爆炸也就是数年间突然发展出来的,像流行病一样说来就来而且传播迅速,恐怕找不到起点。

我们该关心的是如何去解决、如何来避免极致的出现。

貌似,萨拉马戈没有给出答案。——有一天,“白盲”突然消失了,人们重新恢复了原来的视觉和正常的生活。
但其实他在过程中试图通过一些现象给出答案
1 黑盲人能够很好地生存。也就是那些原本就盲的正常盲人们,他们原本就没有视觉,早已是赢了在黑暗中生活。“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们依靠原本就有的从“无”中寻找“有”的能力,和最原始的摄食、性的能力得以生存,并且很快活。
2 那位一直没有盲的女人能够坚强地生存。但她活得很累、很痛苦,因为她选择了坚持,坚持从这一切混乱和邪恶中寻找生存道路、尽可能地保存重要的东西、从更多的恶中去努力争取善。
3 关系的维系和合作。无论是夫妻、同事关系还是同居一室日夜相伴的关系,只要人们建立和保持着一些联系、能进行一些合作,很多事情便也能一起解决掉。

这些似乎又都回到永恒真理的。
但艺术本来就是这样,从来只是解释和表达,从来不会去解决问题。但有很多东西值得我们一遍又一遍地以各种形式反复下去。这样的反复是有意思的。

萨拉马戈离去时的年龄大概是贾宏声的两倍吧。
这位创作者离开的时候大概心里是明白一些东西的。
这位演绎着离开的时候,不知是已经明白还是放弃了去明白。


昨日DR去散瞳,很快又恢复。夜里,我把一些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事情告诉他。
具有较高的推理和想象能力的我们,是希望能够更明白地走下去。
所有看似合理的concern,都涉及两个空间里信息的不对等、变化的差异、沟通的减损……
但如果我们能够
1 偶尔想象“无”的情况,从而找到技巧上的解决方法
2 坚持
3 在一起
就有希望见到正常的生活。

最近一次去北大百年讲堂是今年的端午,也是下雨天。
时间也很紧来不及吃饭,但是有简洁的食物和之后的晚餐。
我们一起听古琴。旁边的他会细致到关心在狭小的座位间我的脚往哪里放。
偶尔闭上眼睛的时候,世界也是美好的。
大猫
7/18/2010 06:55:59 pm

长老师太学术了

Reply
杨紫杉
7/18/2010 09:24:14 pm

天…… 难道你有定时提醒么,怎么老是沙发……?

Reply
Double R
7/18/2010 11:16:06 pm

To Double C & 大猫:

恩,一只猫躺在沙发上的样子会比坐在凳子上欢乐很多。
哈哈

Reply
大猫
7/18/2010 11:35:52 pm

老长你的时区太诡异了……

我有订阅所有朋友的blog啦~ 所以只要看GReader就看到咯

Reply
杨紫杉
7/18/2010 11:46:40 pm

To DR:
太有想象力了!~

Reply
杨紫杉
7/18/2010 11:48:08 pm

To 大猫:

默认的。我目前还不具备搞清楚时差的能力。以后跟着DR同学的走就OK了~

Reply
7/19/2010 04:57:57 pm

如今我已经能完整地看完你当年那篇观后感,以及现在由此引发的学术联想。
只看过贾宏声那一版,听到他离世的消息时能回想起来的也只是解放军歌剧院里他的歇斯底里带来的表演效果。
我是听觉敏感度远大于视觉的人,所以戏中的枪声和台词里饱含的情绪比灯光制造出的一地血红更能让我感到战栗。至于视觉,我始终认为那戏的海报设计是最出众的视觉刺激,一针见血,犀利明了。也足够调动潜藏的恐惧。

Reply
杨紫杉
7/20/2010 03:53:16 pm

To 球:
嗯,恐惧过了,勇敢地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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